賀聰的去與留

陶其敏

賀聰回到家中,太太問他,同工會開得如何。他一言不答,把自己關進書房。他原期望的解脫感,不僅沒有出現,反而心中更加煩亂。他腦海中還清楚地浮現著,剛才他宣佈退出教會後,同工們驚詫不解的表情。他也可以想像出,教會的其他弟兄姐妹聽說這個消息後,會有怎樣的猜疑和議論。

不去管它!賀聰對自己說。我的決定是對的!是聖靈給我的感動!他再一次試圖平緩奔騰的思緒,然而教會建立過程的經歷,卻一幕幕地浮上心頭。

 第一次激烈爭執

賀聰從大陸到美國讀書,5年前博士畢業,來到這個地方工作。剛到這裡,他就尋找華人教會。可是聽公司的同事說,在方圓50英里以內,根本沒有華人教會,倒是有一個華人基督徒查經班。

賀聰找到查經班後,大家聽說他已經受洗10年,還當過團契負責人,就理所當然地把他當成了領袖。賀聰也盡心竭力地服事:帶唱詩,帶查經,組織禱告會,探訪……忙得不亦樂乎。

在所有人的努力下,查經班從原來的二十多人,增加到四、五十人。去年,在另一個主要同工——王穆誠弟兄的提議下,大家開始為建立教會禱告。雖然賀聰並覺得,目前沒必要成立教會,但多數同工認為,本地禾場巨大,需要教會。

賀聰同意了大家的意見。但在建立什麼形式的教會方面,又和王穆誠產生了明顯的分歧。王穆誠建議:加入一個成熟的宗派XX會。理由是,查經班初信者多,同工大多沒有教會服事經驗,加入成熟宗派,可以得到屬靈方面的幫助,和實際需要上的支援。

賀聰一聽,就按捺不住激動,激烈地反對。他說:“宗派,多麼可怕的字眼兒!在神的國度裡,還要立宗結派嗎?還要公開地宣揚宗派主義嗎?”他提出,應該建立獨立於任何宗派的教會。

王穆誠說:“你誤會了‘宗派’這個詞的意義。在教會建立之初和發展歷史中,宗派存在是個現實。而且很多傳統宗派,在歷史的考驗中,証明是符合聖經真理的,對基督教有很大的貢獻。”

接下去的討論中,與會者各抒己見。有人說,查經班現已初具規模,怎可輕易被別人接管,好像自己養的孩子白白讓人家抱走?有人馬上反駁,一切都是屬於神的,要有國度觀念;又有人說,獨立很重要,何必聽人擺布?有人反駁,我們不成熟,沒有經驗,有章可循豈不更好?有人說,我們每個人原本的教會背景不同,如果附屬宗派,會造成分裂;有人回答,關鍵不是宗派名稱,而是信仰是否純正,其宗旨是否與我們的異象吻合……

王穆誠建議大家禱告後表決。賀聰覺得屬靈的事不能用表決的方法,可看這樣爭下去也沒有結果,就同意了。經過禱告後,與會的9名同工舉手錶決。出乎賀聰意外的是,6位同工支持王穆誠的方案。於是同工會以決議的方式,確定加入XX會。

疾風暴雨般發難

會議結束後,賀聰反覆思考著。他覺得這次會議被王穆誠操縱了。王穆誠雖然話不多,但每次發言都好像經過深思熟慮。賀聰感到,在有關教會大方向的重大問題上,聖靈在感動自己去力挽狂瀾。

他深感這次會議上,自己吃了準備不充分的虧。根據自己過去在學生會競選的經驗,他開始尋找支持力量。他與武博和錢志遜兩位弟兄進行了推心置腹地交談,動員他們參加下一次同工會(同工會的原則是,願者都可參加)。又對那個XX會的背景做了些研究,然後提議再開一次專門會議,復議有關教會形式的決定。

在復議會議上,武、錢弟兄首先開炮,反對有人在成立教會的過程中,不徵求所有人的意見,而是暗箱操作。賀聰也指出,對於XX會,王穆誠只講了優點,但經他研究還有些問題,這些問題王穆誠卻沒講明。他認為這即使不是別有用心的欺騙,也是故意誤導。他要求王穆誠向教會公開道歉。

這疾風暴雨似的發難,讓王穆誠有些措手不及,其他與會者也面面相覷。這時另一位弟兄石建說話了:“上次的決定不是一個人做的,不應該讓一個人承擔責任。再說,每種宗派或形式,都不可能完美無缺。正是由於我們處於這種混亂局面,我們才更應該尋求成熟宗派的幫助。既然同工會已經做出了決定,就應該支持。”

石建的話,使尷尬的局面稍微得以緩和。但是,賀聰還是堅持要聽聽武、錢弟兄的意見。武、錢兩位弟兄表示,其實建立什麼形式的教會,他們並無具體想法,只是不允許個別人操縱。

石建說,大家都可以証明,那個決議是經表決做出的。他說,你應該知道,我們不是那麼容易被操縱的啊!於是兩位不速之客,也不再反對。這次會議並做了進一步決議:啟動州內註冊手續,在復活節開始第一次崇拜。

實在忍無可忍了

賀聰預感到,他對教會的發展方向,會失去控制。果不期然,接下來兩件事,把他的忍耐推向極限。

一件事是教會講台資訊的安排。賀聰覺得,應該動員有聖靈感動的弟兄姊妹站出來講道。他的依據是《哥林多前書》14章31節,保羅說:“你們都可以一個一個的作先知講道……”

他自己也準備了一篇講章,對匆忙決定教會方向的做法,提出了批評。他從《士師記》20章中,找出以色列人向神求問“誰先上去攻打”的記載。這段經文說明,以色列人是“先要打,再禱告誰去打”,這是錯誤的。聯繫到目前同工會的做法,也是先有了主意再禱告,這是不符合神心意的。

誰知,他按照規定,把這篇講稿送給同工會傳閱之後,不少同工都表示擔心。若是講台成了炮臺,大家舉起聖經的大旗,為各自的觀點舌戰,那教會豈不成了辯論會、鬥爭會?於是同工會開了一次次緊急會議,決定暫不支持弟兄講道,而邀請周邊地區的華人教會的傳道人來主日講道。

另一件事,又是王穆誠提出:根據教會的發展需要,應加快聘請牧師的進程。賀聰對請牧師實在不能苟同。他以前所在的教會特別反對牧師的職分,認為設立這一職分是製造聖品階層,並不符合聖經。

賀聰盡了很大努力,勸說大家反對聘請牧師。他到不同的小組聚會中遊說,甚至連姊妹會也去了。可是在教會年終大會上,表決的結果,還是一邊倒地通過了聘牧的計劃。

賀聰安慰自己:聘一個牧師沒那麼容易,還不得像有些教會一樣找上三年五載的?可出乎意料的是,由於有XX會聯合辦公室的幫助,聘牧過程竟進展順利。才半年多時間,聯會介紹了兩位候選人來面試,並且幫助選定了一位,再過2個月就可來上任了。

賀聰看到身邊信主十來年的弟兄,高高興興地用表決這種世俗的方式決定屬靈的大事,用信靠人為的機構來代替聖靈的引導,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。他不理解,自己從靈裡得來的感動和真知灼見,為什麼不被大家理解和尊重!

那就做個了斷吧!

思前想後,他覺得應該有個了斷。與其這樣,在各樣屬靈大事上被迫順服,以致失去靈裡的平安,不如徹底離開這個教會。道不同,不相與謀嘛!

賀聰知道,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。在方圓幾十英里內,沒有其他的華人教會。退出這間他熟悉的、有他心血和汗水的教會,的確心中傷痛。可是教會的主導權,已經被人奪走了,教會將不知走向何方。繼續留下來,只能有更多的不快。

附近雖然沒有華人教會,但自己可以參加美國人的教會嘛。英語也能因此長進。同時,也可以和武、錢弟兄等幾家人組織一個查經班。說不定神祝福,很快就會發展成另一個教會呢!

想到這裡,賀聰心裡又踏實了不少。他下定決心,要在同工會上宣佈退出教會。

現在,最後一次同工會也參加了,決定也宣佈了,賀聰卻覺得心頭悵然若失。他在書房徘徊了好久,忽然想到應該向神禱告。於是,他扶住椅子,慢慢跪了下來。

去與留,是一個問題

(述評)

“凡事謙虛、溫柔、忍耐,用愛心互相寬容,用和平彼此聯絡,竭力保守聖靈所賜合而為一的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《以弗所書》4:2-3

需要聲明的是,上文寫的並是小說,而是教會日常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典型事例,而且十分普遍。

 屬靈品格的薄弱

在這個故事中,我們看到教會的同工,在肢體間交往、情緒控制、衝突解決等方面,都存在問題。這些問題的背後,實質上,是屬靈品格的薄弱。

驕傲本來是人類的共同罪性,在“精英”薈萃的群體中,就更為突出。賀聰的確有對教會的熱忱,比較有能力,也付出許多。然而,他同時也認為,自己是絕對正確的。他心裡有強烈的領袖情結,十分希望成為教會建立過程中的領軍人物,讓教會按自己想像的方式運作、發展。他即使勉強同意他人的觀點,也是自認為真理在手,只是展現順服的高尚德行。

在我們這些大陸知識分子的生活中,“凡事謙虛”是一個口頭禪,是一個招牌,卻未必成為生命的特質。我們這群知識分子信徒,多數是半路信主,蒙恩時人屆中年,帶著生命中深刻的印痕、濃厚的沉澱,進入神的家中。有著複雜經歷的老我,當然比相對單純的老我,更難改變。

特別是,曾有的輝煌、成功,會影響我們靈命品格的塑造。就如賀聰,有學生會成功競選的經歷,在信仰團體中遇到分歧時,首先想到的不是溝通——“用和平彼此聯絡”,不是謙虛、溫柔,而是習慣性的競爭方式,爭取支援力量,主動出擊。

而王穆誠,和賀聰發生了這樣明顯的歧見,也沒有主動尋求相互理解,反而想當然地覺得自己的方案有理有據,別人應該接受。特別是,他把表決作為解決不同意見的主要手段,這從中可以看到明顯缺乏屬靈操練。

在面臨矛盾、衝突時,王穆誠也顯得幼稚、軟弱,缺乏應對的能力。而其他同工的表現,反應出缺乏國度觀念(把查經班看成是自己養的孩子),和自我意識膨脹(強調獨立。表面上是超越宗派,實質是不願服從任何屬靈權威,自己說了算)。

沒學過“忍氣吞聲”

忍耐也是我們大陸知識分子信徒比較缺乏的品格。在大陸的教育體制中,我們從小在競爭中長大,事事追求成功,追求獲勝,追求出類拔萃。我們可能學過、經歷過如何從競爭中脫穎而出,學過如何處理危機、“勝券在握”的種種方法,但缺少寬容的品格,更未曾學習忍耐。

賀聰信主有年,當然知道聖經要人學習忍耐。他在平日的生活中,也一定實踐過一些忍耐。然而,在自己的領袖地位被邊緣化,信念、主張都沒有市場的關頭,繼續忍耐、順服,就不再是他的第一選擇了。離開教會是個艱難的決定,但必須在“離開”與“忍耐”之間做抉擇的時候,他選擇了離開。

這也許是我們許多人的選擇。就算最後不離開,離心離德也在所難免,心裡會覺得不爽,事奉沒有力量,同“堂”異夢。

去和留,是一個問題。越是“屬靈領袖”,越難以在矮簷下忍氣吞聲。所以,華人教會中的分裂和出走,成了長期以來不斷發生的奇怪的風景線。

賀聰的出走抉擇,絕不是孤立、偶然的。他寄希望於重整旗鼓,再從另外一個查經班開始,以實現自己的屬靈看見。但沒有改變的生命,同樣的人群,誰知下一個查經班的結局,會不會和這個一樣呢?

合而為一不容易

在這個故事中,我們還看到,許多人在乎的是,事情是否做成、結果如何。愛心在這個過程中,卻沒有明顯的體現。這是知識精英聚集的教會常見的問題。因我們都能力超群,都善於攻城掠地,善於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,所以當問題出現時,我們關注的是問題本身、解決問題的方案,卻忽略問題背後是屬靈家庭中的親人。

就像在任何家庭中一樣,如果有愛,許多問題就不成問題。同樣,愛也是教會裡的粘合劑。就如在去和留的問題上,如果對教會的愛、對弟兄姊妹的愛、對主的愛,超過對自己名譽、地位的愛,最後做出的抉擇,就會有所不同。

說也好笑,我們不過是屬靈的兒童少年,卻經常把聖靈的大旗高擎手中,不時揮舞。在教會各類事工中,我們頻繁地“被聖靈感動”,從而不斷地提出意見、主意,並冠以“聖靈給我啟示”、“聖靈對我說”等標簽,以此作為堅持己見的心理支撐,和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法寶。

說到底,我們這一代人、一類人身上,還有凡事“上綱上線”的影響。可是我們卻忘了,聖靈所賜的不是紛爭,不是混亂,而是和平,是合而為一。凡是真正從聖靈來的,都會帶領眾人趨於心意相同,同感一靈,致使矛盾平和、張力緩解,讓眾人達到合一的境界。

在以我們為主的華人教會中,合而為一是不容易達到的境界。在面臨矛盾衝突時,《以弗所書》4章的那段經文,是我們尋求合一的綱領。謙虛、溫柔、忍耐,用和平方式彼此交通聯絡,用愛心彼此寬容,是我們在主裡保持合一的基礎。任何情緒的失控,或溝通之中的血氣之舉,都會使主的肢體受損,也使我們自己失去戰勝和超越自我、靈命升華的契機。

賀聰的去與留,也許並不是一個大問題。然而,如何竭力保守聖靈所賜的合而為一的心,卻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。

作者來自遼寧省,現住美東新英格蘭地區,在醫藥公司做統計工作。

本文選自《舉目》第48期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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